应着今天“艺术教育与文化发展”议题的主旨“传承与创新”,作为京剧科班富连成社的后代,令我情不自禁地怀念我的祖父叶春善老先生、我的公爹叶龙章先生,这二位先后主持富连成社长达44年的前后两代社长,以及萧长华等诸多在富连成为培养京剧人才贡献毕生精力的京剧教育家们。
之所以在今天这个场合,怀念起这些先辈,是因为京剧艺术作为“国粹”,从一百七十余年前初创以至成熟,直到今天,仍是我国传统艺术中最具代表性的品类。而京剧艺术教育,也成为我国传统艺术教育事业中最具代表性,也是最为主要的组成部分。在1949年之前,京剧艺术教育主要采用艺人个人授徒和科班集体培养两种形式进行,科班作为京剧艺术教育机构,事实上集中体现了戏曲界长期积累总结的专业培养经验与方法,而叶春善、萧长华、叶龙章等前辈,正是老一辈京剧艺术教育工作者中杰出的代表。
衡量一个京剧教育机构的成就,首先要看它培养了多少人才。单就成名成家的著名演员论,富连成所培养的,既有完全在该科班接受京剧教育的马连良、小翠花(于连泉)、谭富英、叶盛章、叶盛兰、裘盛戎、李世芳、毛世来、袁世海、谭元寿、冀韵兰,也有曾作为“插班生”搭班学艺的梅兰芳、周信芳,可谓星光璀璨。更重要的,是富连成的京剧教育历程,纵向上长达44年,跨越清末、民国前期、日本占领时期和抗战胜利后的民国时期;其横向辐射的广度是,富连成前后八科培养的七百多名学员,在国内北至黑龙江,西南至云贵川藏,西北至新疆,东南至台湾,几乎可以说撑起了建国后京剧事业的半壁江山,乃至远到大洋彼岸,都有富连成弟子传承、传播京剧艺术的身影。作为新中国成立后戏曲艺术的最高学府中国戏曲学校(现中国戏曲学院),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也是以富连成社所培养的教师队伍为主体,承担京剧艺术传承重任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富连成社不仅仅是京剧科班这一艺术教育机构类型的典型代表,更是中国京剧教育史上起到承前启后作用的艺术传承中枢。
抚今思昔,不能不想到叶春善等富连成先辈艰苦创业、披荆斩棘,苦心经营之下,才造就了富连成的辉煌。富连成1904年成立,原名喜连成,最初只有六名学员,后来人称“六大弟子”。教学地点起初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院,院子里一边是小孩们咿呀学戏,另一边是叶春善夫人为学生们缝补浆洗,还有叶春善的弟弟敲煤烧饭。房屋简陋,曾被一场大雨浇塌了山墙。科班的规模就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中逐渐扩大。到1905年,叶春善邀请萧长华、苏雨卿、蔡荣贵等教师来富连成任教,学生越来越多,教师队伍也不断壮大,终于发展成了以组织严密、管理严格、教学严谨著称的名科班。
需要指出的是,包括叶春善在内的这一批京剧教育工作者,当时无一不是年富力强的知名演员。社长叶春善当时是知名的里子老生,总教习萧长华是声名鹊起的丑行新秀,科班成立时叶春善28岁,萧长华来班任教时26岁,正当舞台生命的鼎盛时期。而正是这样一批志向远大、不拘泥于个人眼前利益的青年人们,在富连成成立之初对天盟誓:各人不为发家致富,只为戏班传流后代香烟,一心为了教好下一代人才,传流不息地把戏剧事业接续下去。为此叶春善直至去世也不曾登台,萧长华长达八年不参加任何演出,其余教师也无一不尽心竭力,这才使富连成的人才教育有了坚实的基础。
从清末到民国的北京,京剧教育机构远不止富连成一家。事实上在各个时期,富连成的竞争对手层出不穷,有的还显赫一时。清末有玉成班、鸣盛和、三乐班;民国前期又有正乐社、斌庆社、福清社,这三家与富连成齐名,并称为民初北京科班的“四雄”;民国后期又先后有中华戏曲专科学校、荣春社、鸣春社等京剧教育机构鹊起。而这些京剧教育机构无一例外地开办时长远远短于富连成。
清朝作为封建王朝,皇帝或后宫后妃去世,都要禁止常规娱乐活动,其中因为皇帝去世的禁止期最长,达到二十七个月,戏班往往因此被迫解散。1908年光绪皇帝与慈禧太后先后仅隔一天去世,因为被迫停演,没有收入,一批科班就此解散。
而富连成却趁此机会,闭门排演三国大戏,等到市场解禁,一炮而红。
民国前期风光一时的正乐社(原三乐科班),培养了尚小云、荀慧生、赵桐珊等“正乐三杰”,可到1916年就因内部纷争停办。富连成强大的竞争对手斌庆社,捧红了李万春、雪艳琴等一批名角,可到1930年最为鼎盛的时期,因为资金问题突告终结。民国后期的中华戏校,与富连成长期“打对台”,因为社会剧变被迫解散。而事实上,同样的危机,也不止一次出现在富连成:1912年东家更换,1932年因为东家破产科班全部服装道具被封存抵债,1934年社内人才大规模出走,1942年剧场火灾,烧掉了一百多间房子和科班的全部家当,共计银元18万有余。但富连成的京剧教育工作者们没有选择解散,而是在艰苦的条件下,用更为积极的态度贯彻“为戏班传流后代香烟”、“为祖师爷传道”的誓言,用更加积极认真的教学、演出,用不断培养新的人才,来应对一次次的危机,终于造就了富连成的奇迹。
今天我在这里回顾富连成,是想表达我个人的一个突出感受:作为艺术教育工作者谈“传承”,不仅是传承技术,更重要的是在我们身上应该传承前辈那种为了艺术教育,执着奉献、艰苦奋斗、不计名利的精神。在富连成那些先辈心中,艺术是高尚的,他们对于京剧有种近乎宗教式的崇敬。作为艺术教育工作者,只有首先传承了这种精神,并在自己毕生从事的教育事业中始终贯彻,才能保证教育的质量;只有将这种精神传递下去,才能使我们的艺术生生不息。而传统艺术只有首先保证自身的存在和延续,才谈得到创新和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传承前辈的这股“精气神”,也是传统艺术创新发展的前提。